松田优作+丸山升一 未发表剧作集 序言
- 松田优作 丸山升一
序言 丸山升一
记不清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,九月末或十月初。
像往常一样,优作桑向我抛出许多点子,要我写成剧本,就是完成那第一稿的时候。
前一晚我打去电话说,明天写好,晚上带去。他罕有地叫我傍晚早些时候拿去。平时大多在一天的喧嚣沉静下来的夜晚,九点或十点碰面,然后直到天明。
第二天午后稍迟,我带着通宵写完的第一稿造访优作府上,一个人也没有。
在大门前转悠片刻,一个骑着小型机车的男人接近。像出去买了个盒饭的建筑工人,是个戴着头盔和眼镜的不起眼的大叔。
那就是,优作桑。机车篮筐里装着两条香烟。
「唷。出去买了点东西。」
那双眼睛,紧紧盯着我夹在腋下的纸袋(里面放着剧本)。
「您马上读吗?」
「嗯。进去(里面)。」
平时,优作桑总闭门在书房里读,而我在会客室等两小时左右。但那天我先在外面转悠打发时间,看时间差不多了再去他家。
把稿子交给优作桑后,我马上走去附近的大公园。那里有个大水池,周围是树木成荫的步道,到处都有长椅。
傍晚时分。有慢跑的人、购物归途抽根烟的人。我躺在长椅上仰望蜻蜓,呆呆地等时间过去。
这时间,并不比作为编剧写完第一稿后拿给制片人或导演看更心神不宁。但那种『订单工作』不会彻底不予采用。我知道,不论结果如何,都会为重写第二稿交换建设性意见,所以等待读后判断的时候,不会被焦虑和恐惧搅得胃阵阵发痛。
但如果是和优作桑两个人创作的剧本,就完全是两码事。本来,写这剧本,还谈不上是『工作』。
优作桑自演员出道以来,总为很多事情不快,尤其对委托出演时送来的剧本光火。首先是项目的意图太老套。依照固定模式,什么野心也没有。然后是希望自己演的角色,一步都没离开谁都能想到的『动作明星松田优作』的范畴,剧本里也感受不到能让自己作为一个演员拼命思考演技、开拓出至今无人能演的新境地的苗头。
优作桑还是新人的时候,经常出入原田芳雄先生的家,他似乎很羡慕原田桑总和编剧导演讨论下次项目。他曾告诉我,希望自己某天也获得那样的时光。他在建立起些许演员地位、可以提一些任性的要求时,遇见了刚成为职业编剧的我。我不太清楚自己哪里使他中意,而向我提出了『同谋关系』。但总之,每当他构思出自己想做的电影(有时是电视)的故事或人物(的碎片/细节),他就会把我叫去,述说核心的三言两语,或者反过来,述说足以写一本史诗小说的大量情节;我再通过我的滤镜,使之熟成、发酵,写出剧本,这样重复。如果优作桑对第一稿满意,就会自己(或委托经纪人兼制作人的黑泽满)向制片公司推销。顺利推广出去后,这些『工序』才成为『工作』,但每次的第一稿,都是仅由优作桑和我两人同谋的不牢靠的阶段。
世上应该不大有这样的『工序』:读完第一稿,优作桑只会给出「不行!」或「干得好啊,丸山」这两种结果。「不行!」的时候,优作桑会非同寻常地现出失落的样子(不过其实好像是我更失落),那样子看在眼里,令人非常难受。然后不会再讨论那个剧本,就此结束。反之,「干得好啊,丸山」的时候,两人欢天喜地,我甚至会觉得,为了这个人,死也可以。所以,他看剧本的两三小时,我总纷繁交杂着极度的不安、惶恐、和一丝希望,心情有如等候判决是死刑还是无罪的刑事被告人。
在长椅上抽完二十来根烟,我走入优作家中。
优作桑如俯视一般迎接我。
「我看了。」他面色沉稳。
「好的。」
然后呢?——结果是?……今天,从优作桑的神情,看不出是好是坏。平时,他总会在表情和态度上表露无疑,一看就明白。
「先一起吃晚饭吧。」
咦?——那结果是?
松田家全家一起吃晚饭时,餐厅里是妻子美由纪和孩子们,优作桑和我在同楼层的起居室围着餐桌。
我在这里受过多次款待,但从没见过美由纪太太的亲手菜肴中有惊人的山珍海味,而是几碟有心意、有品质的小菜。像那晚要通宵,而且还没听优作桑下达判决的时候,我本应食不知味,但还是感到好吃,可见优作夫妇的秘制风味,虽然稀松平常,但也不可轻视。
这是随处可见的全家聚餐情景。我向优作桑和美由纪太太询问孩子们的成长情况,他们夫妻也询问我家人的情况。
优作桑一时间(只有五六秒)打开电视。他把频道转到棒球夜场比赛的直播,看了眼比赛进行情况,就关掉了。原来这个人也会关心职业棒球的结果啊。他偏爱哪支球队呢?会不会在悄悄给巨人队加油呢?这些单纯的个人喜好,在十年交往中,只要他自己不说,我就从不主动问。让谜团仍是谜团,从不__刺探__他的个人隐私,我想这就是他愿意与我交往十年的最重要的理由吧。但在一瞬间,窥见了用餐时关心棒球电视转播的优作桑,令我不知怎么兴奋起来。是个非常,普通的,老爹啊。同时我想到,这次的剧本不行吧。如果剧本好,优作桑就不会有心思吃吃晚饭,想想棒球转播了。
饭吃完了。美由纪太太去哄有些感冒的最小的孩子睡觉;优作桑一边和最大的孩子说话,一边清洗收拾餐具,还给我端了咖啡。
我终于在会客室与优作桑两人独处。一关上门,与『往常』仅一墙之隔的空间,就洋溢起截然不同的氛围。无法想象和『大叔』是同一人的那位松田优作,就在那里。
「不行、啊。」
「……好的,抱歉。」
积攒的疲劳和无力感一齐上涌。
优作桑,放起了音乐。
十分钟左右,两人一言不发。
想逃离这个地方的欲望,和类似「可我也努力了啊,除了不行就没别的好说了吗」的愤怒,交缠纠结。我怎么也提不起劲。
「有这样一个故事。」
又来了。又有下一个点子了吗?别太过分了,我今天才刚写完一份没有钱也没有任何好处的稿子啊。
优作桑像机关枪一样,哒哒哒地将新剧本的想法倾泻出来。
有意思。这个构思太厉害了。我刚才的丧气和窝火瞬间一扫而空,不禁进了他的套:「不,还是按这个想法怎么样?」
优作桑所说的内容,穿梭于日常生活中无法想象的非现实与幻想的世界。极其普通地生活着,其余韵还未散去,就出现让身心都浮游般的超现实——比如,原以为极普通的登场人物,其实血是绿色的,眼是别人的眼。还有比撒哈拉沙漠更干涸的人际关系。
「丸山,我们啊,不能把老掉牙的东西拍成胶片。要跳起来。但要抓住极为普通的生活,跳到非现实的世界里就太傻啦。」
就这样,十年里写成了近十个剧本。一次也没有拍成胶片,变为『工作』。收录在这里的剧本,都是他认可「丸山,干得好啊」的第一稿(唯独《流着绿色的血》,没等听取意见,他就去世了)。
不会成为胶片的剧本,本来,是不该请人看的。
但不介意的话,请读。
至少,全篇,都流着松田优作的血。
在动脉里饱含温暖,在静脉里冰冷干涸,流着鲜红的血。